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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三）

（三）

明镜刚赶回家便看到桂姨跪在明公馆门前哭，吓了好大一跳。电话里只说了个大概，这阵势却是明镜万万没想到的。

她忙去扶桂姨，问门神一般站在门口的姜叔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叔还没开口，桂姨便哭喊起来，她抓着明镜呢绒旗袍的下摆，几乎背过气去：“大小姐，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采买刚回来大少爷连门都不让我进，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出来，还，还让我走，再也不准我回明家！大小姐，我勤勤恳恳在明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工，我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大少爷这样恨我，您，您要帮帮我啊大小姐，您要帮帮我啊……”

明镜被桂姨闹得有些为难，心里却也纳闷。明楼由她一手带大，弟弟的脾性教养她最了解，明家家教严，即便是做主人的也不允许对长辈无理取闹，况且明楼一向沉稳自律，最是不可能毫无理由做出这样举动的。

姜叔站在门口对上明镜疑惑的眼神，脑中回想起那满身是伤瘦骨如柴的孩子，便只是叹气：“您还是进去问大少爷吧，让他亲自解释给您听。”

明镜扶起桂姨安抚了两句，匆匆进了大门。 

明楼的房间里，苏医生正在纸上写药方。

阿诚的身体太虚弱，肠胃也脆弱的很，要用中药调养好长一段时间。

明楼坐在床边，在医药箱里翻找红花油和医用纱布，打算给阿诚处理伤口。

明镜走进房间看到床上的孩子，惊讶道：“这不是桂姨的儿子阿诚么？”

明楼头也不抬地冷哼：“什么儿子，就是她自己养的一个小奴隶。”

明镜皱起眉，语气严厉了许多：“明楼，你给我站起来好好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明楼放下手中的医药箱，“唰”地站了起来。

他十五岁，已经比明镜还要高出半头来，他居高临下望着明镜，眼中的怒火和倔强俱是让明镜一惊。他这个弟弟不轻易动气，平时人精一般沉稳，这个样子明镜从没见到过。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显出了几分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桂姨这几年来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表明上作出疼爱养子的姿态，背地里却将这孩子当小奴隶般凌虐，心肠实在歹毒，我们明家留不得这种人。”明楼掷地有声地宣布，姿态相当强硬，连明镜都有些被震住。

“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明镜为难道。

“大姐，您看看阿诚身上的伤！”明楼又怒又急，一把掀开阿诚身上的棉被，阿诚有些无措，细瘦的胳膊抱在胸前试图挡住身上的伤，可伤口满身都是，连胳膊上都是成片的青紫，他又哪里挡得住。

明镜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姐，桂姨在明家做了多年的工，我知道您为难，但这人在明家是留不得的，阿诚我更不可能还给她。您不好意思去说，我去。”

明楼说完，放下手里的药便离开了房间。明镜对着明楼离去的背影愣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叹气：“不是要给阿诚上药么，扔下药就这么跑了，莽撞。”

但也没再拦了。 

阿诚有些紧张。

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人比明家大小姐更漂亮。

明镜二十二岁，正值芳华，她五官精致秀丽，头发盘得板正利索，带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典雅，眉目间却又有着寻常女人没有的大气雍容。

她现在就坐在床边，小心地握着阿诚的胳膊，给阿诚上药的手法又轻又柔，她笑着摸阿诚的头，说阿诚不要怕，疼了的话告诉我，我再轻些。

这和明楼给人的感觉不同。明楼人虽不大，可身上积着威压，阿诚在他怀里的时候，总是会怕。

苏医生写好方子递给明镜。明镜大致看了看，皱眉：“这么多味药材，这药一定苦得很。

苏医生笑，“这孩子身体底子太差，只能这样补，为了他好，再苦也得喂下去”，说完又去看阿诚：“小朋友，怕不怕苦呀？”

阿诚望着苏医生，眼神是感激的，他能感觉到这些人是在帮他，但他摇了摇头。

“我，我不吃药。”

“我……没有钱……”

明镜看着阿诚，她心慈，看见孩子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心疼，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对处理完桂姨事情刚回来的明楼，语重心长地告诫：“你若是一时豪情，当这孩子可怜才救下他，我劝你还是尽早将他送回孤儿院去，明台只有七岁，我照顾他一个已是忙得应接不暇，你若领回阿诚，那只能是你自己亲手抚养。明楼，你还年轻，你不知道需要在一个孩子身上浇灌多少心血才能助他成长为一个正常、健康、善良的人。更何况这孩子本身就是要逃到孤儿院去的，你待他若只是一时兴起的恩养，只会害了他。关于阿诚，大姐劝你一定要深思熟虑再做决定。”

明楼沉默了很久，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和他谈一谈。” 

明楼的房间。阿诚低着头坐在床上。

明楼坐在床边，望着他。

房间里很安静，明楼又太有气势，阿诚不由自主把呼吸放到最轻，连头都不敢抬。

明楼想了很久，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阿诚，你为什么想逃到孤儿院去？”

阿诚老老实实答了，在那里，不会挨打，还有饭吃。

答完了，又是一阵沉默。

“阿诚”明楼突然唤道，“你看着我”。

阿诚只得抬起头来和明楼对视，明楼的眼睛很亮，气势依然是足的，不过很平和。

“你，想不想读书？”明楼这样问。

阿诚听到自己胸腔内仿佛传来了激烈的鼓点声，那声音似是带着火，烧得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把视线移到对面的书房里，移到书架上整齐码放的一排排书脊上。一周前，他还满怀羡慕地抚摸过它们。

“阿诚，你想不想读书？”明楼又问了一遍。

阿诚不再害怕明楼的视线，他连腰背都挺直了些。“我想的，大少爷。”阿诚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

“我真的好想。”

明楼看着阿诚漂亮的眼睛。孩子铿锵有力的回答让他自己也重新拾起了担起养育大任的信心。

阿诚是可塑之才，明楼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小小年纪，大字不识，凭着对求生的渴望和一股韧劲逃出了自小生活的逼仄弄堂，这样的坚持和勇气让明楼甚至都有些刮目相看。

这样的孩子若是好好培养规训，将来必能成大器。

明楼终于下定决心，要将阿诚这棵树苗，栽进明家的土壤里。